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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寺 (第2/3页)
灵感到异样,她就脱口而出叫了一声:“老大爷!”
“不敢。”
“你夜里还烧香!”
“惯了。”
“当了十年社员也没改?”
“改了。我一回到庙里来,习惯又改回来了!”
“你真相信菩萨吗?”
“说不准,好像也不一定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祷告?”
“肚子里有话,不说说郁闷得慌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我叨念叨念自己的罪过!”
吴百灵不知道和尚会有什么罪过,想听听,又怕和尚不愿说,就拿话引导。其实她自作聪明,印空不怕说,怕没人听。他找大队支书说了几次,都不等说完就叫支书轰了出来,他才改为向阿弥陀佛述说。
他说了十来句,吴百灵就后悔了。可是没好意思打断他,因为是她自己要人家说的。她只是想,头绪这么乱,要一边听一边替他捋才能明白,可真够呛!和尚没学过逻辑学,总该念过法华经吧?佛经也有个头尾次序不是?
印空心里当然有头尾。他怕有头有尾讲来人家不耐烦听,就找“最要紧的”关节讲,这才没头没尾,莫名其妙了。
最紧要的是打菩萨这件事。后山三洞,文殊、普贤、普提达摩、十八罗汉,一下午全打翻在地,踏上一只脚,砸成了三截五截。千不该万不该,自己也推倒过一尊!
谁叫推的?“革命和尚造反团”。团长是师侄澄海,解放后他在莲花山佛教协会当干部。当干部可还是和尚。他领着十六个革命和尚,拿着大绳、撬杠来找印空。澄海把印空拉到洞口外,凄凄惶惶地说:
“师叔,到处都革命了。回民红卫兵砸了清真寺,拉着阿訇游街呢!前山把三世佛铜像全砸成了大铜子,四大金刚眼珠剜出来打弹弓,下一步怕就轮到和尚了。”
“阿弥陀佛,在劫难逃了!”
“咱们也合计着造反吧。造反派对造反派总得有个照应不是?”
“园林局长不是说,咱们保护好山林寺院,就是作了革命工作吗?怎么还要造反?”
“那是旧话,现在不算了!现在革命讲究造反!”
“这反怎么造法?”
“把菩萨打翻在地,再踏上一只脚呗!”
“你们怎么不砸前山自己的庙,非砸我这几个洞?”
“市委的干部带着石匠、铁匠、木匠、瓦匠,把前山六洞十八寺全占了。见到铜佛用铁锤打,铁佛拿汽焊烧,瓦匠拆泥塑,石匠铲刻石,大藏经扯碎后送造纸厂造手纸去了。已经没有咱造反的地方了。我佛慈悲,没让他们发现这后山三洞,留给我们个机会;咱要再不抢着造反,他们一来,就没咱们的份了。”
正说着,轰隆一声,普贤洞口冒起烟尘。原来这里说着,那里十六名法师已经动了手。普贤连同他的狮子已经跌碎在地下。
刚才在讨论时,印空虽然心里发毛,还没相信这就是眼前的事。看到倒下一个,他这才真正感觉到事情迫在眉睫。于是嘴也木了,腿也软了,直想往地上蹲。轰隆又一声,文殊和他的白像也倒了。澄海向着师叔,拉住他说:“反正要打倒,你快伸把手,回头往造反联合司令部报名单,我好报上你个名,你就也算造反派了。”这句话提醒了印空,他张着手喊:“别打了,别打,留下达摩祖师吧,这洞里不能一尊也不留啊!”有个和尚笑了,在笑声中人们把绳扣套到达摩的脖子上。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劲,也许是神力,印空跳起来抓住了绳子,用破裂的嗓音喊:“别拉!我在这洞里供奉了三十年,要打倒它也轮不到你们,我自己会推。平常我细心供奉,要推该叫我自己推,你们凭什么下手?”他一怒之下爬上了须弥座,转到普提达摩的面前。普提达摩面壁十年,惯于以后背对人生。这里的塑像也保留了它的习惯姿态,所以印空供奉几十年,竟没有瞻仰过他的圣容。今天转到后墙前,才发现这位祖师竟和自己一样穷愁潦倒,又黄又瘦,满脸苦相。印空一凑近他,就听见他沙哑着说起话来了:“印空,你当真要对我下手吗?三十年来,我们日夜相伴,谁也对得起谁。你为我上了香,扫了尘;冲着这个,庙里才让你打斋,施主才容你化缘。今天别人把绳子套上我的脖子,另当别论;你怎么也忍心对我下手呢?印空啊印空……”
印空心跳得越急,腿抖得越紧。两眼一黑就全身扑向前去,于是扑通一声,他俩一起降落到尘埃。
地上的和尚先看印空两眼发直,不肯动作,以为他不敢下手,想叫他下来。喊了一声,忽见他和达摩一起跌了下来,赶快上去相救,已然失去知觉。他们把他抬进草庵,又回来收拾几位菩萨的残肢断体,一并推往山下。干完之后,心里总有点魂不守舍。澄海提议,望空中烧了三炷香,念了一通大悲咒。大悲咒原是安慰人的亡灵的,如今用来给佛爷送终,虽说不大对题,也证明人鬼神之间可以通融,上下三界并不总是那么界限分明。
印空半夜才醒来,革命和尚们已经功德圆满,皆大欢喜而去。各洞之内一片清虚。印空看了一洞又看一洞,那感觉大概和孤身一人突然被火箭打到月球上差不多。这几尊佛像,别人看来是泥胎木偶,但在印空心中眼中,却是有血肉、有灵魂、有个性、有感情的。三十年来他头一次感到了孤独。因为再没有谁等他打扫、供奉、礼拜,也没有谁再耐心地听他诉苦、自责和祈祷了。最难堪的是,自这日起,达摩那张苦脸一有空儿就在他眼前晃,反复地问他:“你当真要对我下手吗?”口气不是责问,而是哀告。问得他坐在洞口嚎哭了半夜,(有人听了说鬼哭就是这个调!)他一边嚎,一边数落自己不该欺师灭祖,心起邪念,以怨报德。数落完心里就稍痛快点。以后他不嚎了,可落下个数落自己的病根儿。
但印空参加造反还是得到好处的。澄海到市里两大派之一的联合司令部报了到,“革命和尚造反团”被这一派承认是革命群众组织。后来这一派因为站队正确,在武装力量支持下掌了权,斗别的和尚,澄海等十几人就一律免斗;别的和尚挨完斗扫地出门,令其归俗自谋生路,造反团成员却都安排了工作。印空觉得这工作是自己用不义之行换取的,怕接受下来达摩更缠住他不放,不肯接受;结果介绍他到公社当了社员。印空本是以劳动为主的和尚,并不怕干活。可是他在大队生活得很不习惯。因为年轻人嘲弄他愚昧落后,老年人又责备他不该自己动手毁了后山。他们说和尚自己不毁,干部和工人未必能找得到,只要留下这几个洞,莲花山就不能算作荒山。有几个老人甚至偷偷对他说,“哪怕留下一个洞呢,咱心里也不至于这么空拉拉的!”当然,说是说,到了拆庙房的砖瓦,拉回各家搭猪圈时,他们比别人一趟也不肯少拉。这只要看看附近各村里不少猪圈鸡窝都少不了琉璃瓦、水磨砖就可以知道。印空生活在这里,觉得象生活在山上一样孤独,可又没山上清静自由。经济政策一松动,他就要回庙自谋生路。莲花市佛教协会要恢复,和尚们却早已风流云散,大部分不知去向。只有造反团的十几名尚在本市,而澄海又是其中最有政治头脑,又有组织能力的,当然由他当了筹委会主任。澄海积极筹备恢复庙宇,为印空回庙也很助了一臂之力。
印空回庙,普提达摩那愁苦的脸和悲哀的声音也随他回来了。他烧一次香,作一次自责,达摩就安静一阵。没办法,印空只好夜夜起来上香自责。白天他不怕,印度和尚白天大概有别的事,没工夫跟印空来找麻烦。
把头绪捋到这儿,吴百灵有点头皮发炸。
处长
印空走后,吴百灵想回屋睡觉,庙门外却一步步有人走了进来。她刚移步,那人喊住了她,原来是邵良音。
“你上哪儿去了,半夜三更?”
“我睡不着,又怕在院内散步吵醒别人,到庙门外空阔地方坐了一会。你怎么也出来了?”
“现在要回去了。”
“索性再待一会,咱们谈谈好不好?”
“夜深了,明天不行吗?”
“明天一早我想去山那边办点事,不陪你一道下山了。有几句重要的话跟你谈一谈。”
“那你就说。”
“我白天介绍的情况不全面,有遗漏。”
吴百灵心里猛一动,想起司机的话。又想叫邵良音快说,又怕他当真证明了司机说的不错,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邵良音稳了稳神,尽量抑制住激动的情绪。
“红卫兵破四旧,只是开了个破坏的头,很重要的头;但接着往下干的,还有别人!”
“什么人?”
“干部、工人、技术员都有,到拆房时还来了农民。”
吴百灵有点颤抖地问:“你也参加了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是一般地随大流参加的吧,在那种情势下……”
“不,我是带头人,是积极分子。把七千册经卷先撕后烧,化浆造纸是我出的主意。把铜佛砸成碎块卖废品,一共卖了四十万元,交到军管会,也是我。所以后来建立***我当了文化组领导成员,从那儿又演变成今天的文物处长!”
“你,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?”
“这些事,几年来没人追究过我,上边有‘***’顶着,下边有千百人均摊,比起许多人和事来,我这不值一提。‘讲清楚’的时候我讲了一次,别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听听了事。从我担任领导工作以来,我坚决按政策办事,保护、抢救了不少文物,大家公认我是个既懂业务,思想又解放的好干部。可是咱们两人之间应当一切坦白,我不能对你隐瞒,不能欺骗!”
“你真残酷!你知道,这样说了,对我意味什么?”
“刚才我半夜不睡,我想的就是这个。可是事实总是事实,为此失去了你也比作伪君子强。司机骂的话我听见了,骂的不错。我不是故意听你们私下交谈,因为这里太静,你们声音太响,我当时恰巧在院子里。后来我躲出去了。”
“也许你不是自愿那么干的呢。是有什么人煽动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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