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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寻访画儿韩 (第3/3页)

,看问题没把握。”画儿韩终于没被调用。

    按文物行某种惯例,从这行被清理出去的人,改行干什么都可以,但绝不许再染指文物生意。自己买卖,替人鉴别都属违例。画儿韩自此就从同行人中消失了。

    多少年来,甘子千从没为画儿韩的事感到理亏心虚。慢慢地,连画儿韩这人都不大想到了。

    十年动乱中,甘子千受了不少委屈。他认为最委屈、最不合理的是为了“改造他”偏不让他干自己稔熟的行业,而叫他去学修脚!打倒“***”后,恢复名誉也好,退还存款也好,都没有比让他回到文物商店,干他爱干又能干的工作使他感动。他拿出全部精力来工作。可是岁月不饶人,当他当选为人民代表时,大夫会诊的诊断书也送到了他手里。他被宣布得了必须休息、没有希望治好的那种病!

    尽管他对人说:“我快七十了,马上去八宝山也不算少亡!三中全会以来的这段晚福也享到了!”可心里实在有点懊丧。他想到,自己这一生从人民那里取得的很多,报答人民的太少。他无声地给自己算帐,算算这一辈子对人民对国家作过哪些亏心事。算来算去,算到了画儿韩头上。

    文物业的老手死的死,病的病。十年浩劫没出人才,人手荒成了要害症。如今国际市场文物涨价,无论识别古画还是作仿制品,画儿韩都身怀绝技,怎么能不让他发挥才干呢?当初只要自己一句话,说:“这个人有用,”画儿韩就留下了。可是自己没说,就为这个把他挤出去几十年。

    共产党几十年的教育,老年人的忏悔心情,对个人得失的淡漠,一同起作用,他找到党委汇报,检查了错误。党委书记表扬了他的忠诚,责成他把画儿韩请回文物界来。

    这一动手找,才发现北京城之大,人口之多,分离的时间之长!先听说画儿韩在天桥“犁铧头”茶馆烧过锅炉,到那儿一看,茶馆早黄了。又听说画儿韩和另一个老光棍合租一间房子,在金鱼池附近养金鱼,去那儿一问,房子全拆了。找了半个月,走了八处地方,唯一的收获就是听说画儿韩确实健在,有时还到陶然亭附近去练子午功。甘子千平日想起整过自己的那些人,心里总是忿忿不平。这时才悟到,原来自己也是整过人的,其后果并不比人家整自己轻微,手段也不比别人高尚。

    他决心要把自己欠的债还上。不顾大夫警告,一清早就拄着棍来到了陶然亭。这时天还没大亮,雾蒙蒙的湖园里有跑步的,喊嗓的,遛弯儿的,钓鱼的。三三两两,影影绰绰,在他前后左右往来出没,向谁打听好呢?

    正在犯愁,迎面走来一位留着五绺长髯,身穿中式裤褂,也拄着根手杖的人。这人目不斜视,一边走路一边低声哼着京戏,走近了,听出唱的是《空城计》:“众老军因何故纷纷呐议论……”

    这唱腔使甘子千停住了脚。“纷纷议论”四个字吐字行腔不同一般。“纷纷”二字回肠九转,跌宕有致;“议论”二字坦坦荡荡,一泻千里。甘子千似乎出于条件反射,连考虑都没考虑,张嘴就喊了一声“好!”

    老头儿也停住脚步,半扬着脸,象是捕捉这一声叫好的余音。他望着还没亮透的湖边树林说:“这份叫好声我可有三十多年没听见了,不是听错了吧?”

    甘子千应道:“这‘纷纷议论’四个字的甩腔,我也有三十多年没听见了。您敢情就是盛老先生?”

    “哎哟,这话怎么说的!”老头几步抢了过来,并不握手,而是抓住甘子千的手腕子上下摇晃:“您就是,您就是那位跟画儿韩一块常听我的戏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叫甘子千。”

    “听说过,那年在恭王府园子出堂会,我让画儿韩请您来会一会,可惜您走了。从那一别就是三十多年。您一向可好?在哪儿工作呢?”

    甘子千说在文物商店当顾问,盛世元说:“我也是顾问!唉,什么顾问?就是政府对咱们这些人器重,哪怕还有一点本事,也让你使出来。社会主义么,就是不埋没人才。干我们这一行的,不养老不养小,我从日本降伏那年就塌中,放在旧社会得要饭。一解放就请我上戏校当教习了。就是‘***’时候受点罪,可受罪的又不是咱一个,连国家**、将军元帅都受了罪,咱还有什么说的?昨天我碰见世海,他还能登台呢……”

    甘子千想等盛老先生话说到一个站口,问问画儿韩的消息。可这位老先生越说越精神,只好硬挤个话缝插进去说:“盛先生,刚才您提到画儿韩,您知道他现在落在哪儿了吗?”

    “落在哪?他一直在我家呀!”

    甘子千啊了一声,半天盯住盛世元没错眼神。天下哪会有这么便宜的事,一下就歪打正着(他忘了他先已扑空了八次)?又追问一句:“您说的是真格的?”

    “嗨,你问问陶然亭这些拳友,谁不知道画儿韩跟我作伴?‘*****’中茶馆黄了,画儿韩没地方混饭吃,急得在这湖边转磨,跟我说:‘四哥,这些年我一步一步的退,古玩行不让干了,我拉三轮;三轮不许拉了,我摆摊卖大碗茶;大碗茶不让卖了,我给茶馆烧锅炉;现在连茶馆都砸了,我还往哪儿退呢?从解放我就是临时工,七十多岁了,谁要我啊?’我劝他说:‘天下哪有过不去的河呢?你搬我家住去。从我老伴去世,儿子调到外地,我就剩下一个人。白天我在戏校挨批判,心里老怕家里叫人撬门抄家,你就给我看家得了。只要我这工资不取消,就有你的饭吃。’从打那时,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十年。”

    甘子千急不可耐地说:“既这么着,我跟您去看看他行不行?我有点事找他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?”

    “脑血栓,前天进医院了。”

    “哎……”甘子千两手摊开,连连叹气。

    “您甭着急,眼下没有生命危险,就是不许探视。”

    甘子千这才舒了口气,问道:“怎么突然得了脑血栓?”

    “累的。去年他检查出脑血管硬化,医生叫他多休息,他反而忙起来了。他说他家祖传几代捣腾字画,对于识别古画很有点诀窍,他想趁着还能活动把它写下来,免得自他这儿失传。”

    甘子千说:“早动手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盛世元说:“前些年他张嘴就骂,说文物行的领导全是棒槌,不认他这块金镶玉。他宁可带到棺材去也不把本事交给他们。这两年啊,政府一步一步给我落实政策。收入多点了,我们俩的生活也改善点。他觉着党中央政策好,虽是冲我下的雨,也湿了他的田。目前搞四化,他这点本事对国家是有用处的,不该再藏着掖着了。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,我能拦着吗?我就给他买纸,买墨,好茶叶,大叶烟,可就忘了叫他注意身体。”

    甘子千含着泪说:“您可真够意思。交朋友交到这个份上,可以拍胸脯了。”

    “也还是党中央的新政策好,要是我被人家当成四旧扫进垃圾箱,还能顾他吗?”

    甘子千心情沉重,默默无言地和盛世元并肩走了一段路,忽然问道:“他还能说话不能呢?”

    “能是能,舌头有点发硬,拐弯费劲儿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有救!”甘子千喜出望外。他想应当建议派人带录音机来录音;应当在***上提一个抢救老人们身上保存的绝技的提案;应当……

    盛世元向甘子千告辞,说:“哪天医生一解禁,我就领您去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。您看还有什么困难吗?”

    “困难是有,怕你帮不上手。画儿韩当了半辈子临时工,没混上公费医疗,我落实政策补了点钱,这回他一住院全垫进去了。可这救急不救穷。这病不是三两天能好的,我的工资两人吃饭有富裕,供一个人住院可差远了。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出药钱呢?”

    “行!”甘子千斩钉截铁地说:“包在我身上了!”

    甘子千回去的路上,比来的时候精神爽快了,心情舒展了。他计划把自己的存款移到画儿韩的名下。他几乎怀着感谢的心情想到盛世元最后这个要求。他觉着生活总算给了他一个机会,让他在向这个世界告别时,可以于心无愧了。

    [注释1]满价,即当价最高限额,当时约一千元。

    [注释2]这是当铺习惯,好东西也说是破的。

    [注释3]照当,是取出当品看一看,要付一个月利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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